碧岩录卷第一
⊙碧岩录第一则
垂示云:隔山见烟,早知是火,隔墙见角,便知是牛。举一明三,目机铢两,是衲僧家寻常茶饭。至于截断众流,东涌西没,逆顺纵横,与夺自在,正当恁么时,且道:是什么人行履处,看取雪窦葛藤。
举梁武帝问达摩大师:如何是圣谛第一义?摩云:廓然无圣!帝曰:对朕者谁?摩云:不识。帝不契,达摩遂渡江至魏。帝后举问志公,志公云:陛下还识此人否?帝云:不识。志公云:此是观音大士,传佛心印。帝悔,遂遣使去请,志公云:莫道陛下发使去取,阖国人去,他亦不回。
达摩遥观此上有大乘根器,遂泛海得得而来。单传心印,开示迷途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。若恁么见得,便有自由分,不随一切语言转,脱体现成,便能于后头,与武帝对谈,并二祖安心处,自然见得。无计较情尘,一刀截断,洒洒落落,何必更分是分非,辨得辨失。虽然恁么,能有几人?
武帝尝披袈裟,自讲《放光般若经》,感得天花乱坠,地变黄金。办道奉佛,诰诏天下,起寺度僧,依教修行,人谓之佛心天子。达摩初见武帝,帝问:朕起寺度僧,有何功德?摩云:无功德。早是恶水蓦头浇,若透得这个无功德话,许尔亲见达摩。且道,起寺度僧,为什么都无功德?此意在什么处?
帝与娄约法师、傅大士、昭明太子,持论真俗二谛。据教中说,真谛以明非有,俗谛以明非无,真俗不二,即是圣谛第一义,此是教家极妙穷玄处。帝便拈此极则处,问达摩:如何是圣谛第一义?摩云:廓然无圣。天下衲僧跳不出,达摩与他一刀截断。如今人多少错会,却去弄精魂,瞠眼睛云:廓然无圣。且喜没交涉。五祖先师尝说:只这廓然无圣,若人透得,归家稳坐。一等是打葛藤,不妨与他打破漆桶,达摩就中奇特。
所以道,参得一句透,千句万句一时透,自然坐得断把得定。古人道:粉骨碎身未足酬,一句了然超百亿。达摩劈头与他一拶,多少漏逗了也。帝不省,却以人我见故,再问:对朕者谁?达摩慈悲忒杀,又向道不识。直得武帝眼目定动不知落处,是何言说,到这里有事无事,拈来即不堪。端和尚有颂云:一箭寻常落一雕,更加一箭已相饶。直归少室峰前坐,梁主休言更去招。复云:谁欲招?帝不契,遂潜出国。这老汉只得忄+么忄+罗,渡江至魏。时魏孝明帝当位,乃此北人种族,姓拓跋氏,后来方名中国。达摩至彼,亦不出见。直过少林,面壁九年,接得二祖,彼方号为壁观婆罗门。梁武帝后问志公,公云:陛下还识此人否?帝曰:不识。且道与达摩道底,是同是别?似则也似,是则不是。
人多错会道,前来达摩是答他禅,后来武帝是对他志公,乃相识之识,且得没交涉。当时志公恁么问,且道作么生败对,何不一棒打杀,免见搽胡。武帝却供他款道不识,志公见机而作,便云:此是观音大士,传佛心印。帝悔,遂遣使去取,好不唧口+留,当时等他道此是观音大士传佛心印,亦好摈他出国,犹较些子。
人传志公天鉴十三年化去,达摩普通元年方来,自隔七年,何故却道同时相见,此必是谬传。据传中所载,如今不论这事,只要知他大纲。已道达摩是观音,志公是观音,阿那个是端的底观音?既是观音,为什么却有两个?何止两个,成群作家。时后魏光统律师,菩提流支三藏,与师论议,师斥相指心,而褊局之量,自不堪任,竟起害心,数加毒药,至第六度,化缘已毕,传法得人,遂不复救,端居而逝,葬于熊耳山定林寺。后魏宋云奉使,于葱岭遇师手携只履而往。武帝追忆,自撰碑文云:嗟夫,见之不见,逢之不逢,遇之不遇,今之古之,怨之恨之。复赞云:心有也,旷劫而滞凡夫;心无也,刹那而登妙觉。且道,达摩即今在什么处,磋过也不知。
圣谛廓然,何当辨的?
对朕者谁,还云不识。
因兹暗渡江,岂免生荆棘。
阖国人追不再来,千古万古空中相亿。
休相亿,清风匝地有何极!
(师顾视左右云:这里还有祖师么?自云:有,唤来与老僧洗脚。 )
且据雪窦颂此公案,一似善舞大阿剑相似,向虚空中盘礴,自然不犯锋芒。若是无这般手段,才拈着便见伤锋犯手。若是具眼者,看他一拈一掇,一褒一贬,只用四句,揩定一则公案。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,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。雪窦与他一拶,劈头便道:圣谛廓然,何当辨的?雪窦于他初句下,著这一句,不妨奇特。且道,毕竟作么生辨的?直饶铁眼铜睛,也摸索不着,到这里,以情识卜度得么?
所以云门道:如击石火,似闪电光。这个些子,不落心机意识情想,等尔开口,堪作什么?计较生时,鹞子过新罗。雪窦道:尔天下衲僧,何当辨的,对朕者谁?着个还云不识,此是雪窦忒杀老婆,重重为人处。且道,廓然与不识,是一般两般?若是了底人分上,不言而谕;若是未了底人,决下打作两橛。诸方寻常皆道雪窦重拈一遍,殊不知,四句颂尽公案了。后为慈悲之故,颂出事迹。
因兹暗渡江,岂免生荆棘。达摩本来兹土,与人解粘去缚。抽钉拔楔,铲除荆棘,因何却道生荆棘?非止当时,诸人即今脚跟下,已深数丈。阖国人追不再来,千古万古空相忆。可杀不丈夫。且道达摩在什么处?若见达摩,便见雪窦末后为人处。雪窦恐怕人逐情见,所以拨转关捩子,出自己见解云:休相忆,清风匝地有何极。既休相忆,尔脚跟下事,又作么生?雪窦道,即今个里匝地清风,天上天下有何所极。
雪窦拈千古万古之事,抛向面前,非止雪窦当时有何极,尔诸人分上亦有何极。他又怕人执在这里,再著方便,高声云:这里还有祖师么?自云有。雪窦到这里,不妨为人,赤心片片。又自云:唤来与老僧洗脚!太杀减人威光,当时也好与本分手脚。且道,雪窦意在什么处?到这里,唤作驴则是,唤作马则是,唤作祖师则是,如何名邈?往往唤作雪窦使祖师去也,且喜没交涉。且道毕竟作么生?只许老胡知,不许老胡会!
⊙碧岩录第二则
垂示云:乾坤窄,日月星辰一时黑。直饶棒如雨点,喝似雷奔,也未当得向上宗乘中事。设使三世诸佛只可自知,历代祖师全提不起,一大藏教诠注不及,明眼衲僧自救不了。到这里,作么生请益?道个佛字,拖泥带水;道个禅字,满面惭惶。久参上士不待言之,后学初机直须究取。
举赵州示众云: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才有语言,是拣择,是明白。老僧不在明白里,是汝还护惜也无?时有僧问:既不在明白里,还护借个什么?州云:我亦不知。僧云:和尚既不知,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?州云:问事即得,礼拜了退。
赵州和尚,寻常举此话头,只是唯嫌拣择。此是三祖《信心铭》云: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,但莫憎爱,洞然明白。才有是非,是拣择,是明白,才恁么会,磋过了也,铰钉胶粘,堪作何用?州云:是拣择,是明白。如今参禅问道,不在拣择中,便坐在明白里,老僧不在明白里,汝等还护借也无?汝诸人既不在明白里,且道,赵州在什么处?为什么却教人护借?五祖先师当说道:垂手来似过尔。尔作什么生会?且道,作么生是垂手处?识取钩头意,莫认定盘星。
这僧出来,也不妨奇特。捉赵州空处,便去拶他:既不在明白里,护借个什么?赵州更不行棒行喝,只道:我亦不知。若不是这老汉,被他拶著,往往忘前失后。赖是这老汉,有转身自在处,所以如此答他。如今禅和子,问著也道,我亦不知不会,争奈同途不同辙,这僧有奇特处方始会问:和尚既不知,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?更好一拶,若是别人,往往分疏不下。赵州是作家,只向他道问事即得,礼拜了退。这僧依旧无奈这老汉何,只得饮气吞声。
此是大手宗师,不与尔论玄论妙,论机论境,一向以本分事接人。所以道:相骂饶尔接嘴,相唾饶尔泼水。殊不知,这老汉,平生不以棒喝接人,只以平常言语,只是天下人不奈何,盖为他平生无许多计较,所以横拈倒用,逆行顺行,得大自在。如今人不理会得,只管道,赵州不答话,不为人说,殊不知,当面磋过。
至道无难,言端语端。
一有多种,二无两般。
天际日上月下,槛前山深水寒。
髑髅识尽喜何立,枯木龙吟销未干。
难难,拣择明白君自看!
雪窦知他落处,所以如此颂至道无难,便随后道言端语端。举一隅不以三隅反。雪窦道:一有多种,二无两般。似三隅反一。尔且道,什么处是言端语端处?为什么一却有多种,二却无两般?若不具眼,向什么处摸索。若透得这两句,所以古人道:?打成一片?打成一片,依旧见山是山,水是水,长是长,短是短,天是天,地是地。有时唤天作地,有时唤地作天。有时唤山不是山,唤水不是水,毕竟怎生得平稳去?风来树动,浪起船高,春生夏长,秋收冬藏。一种平怀,混然自尽,则此四句颂顿绝了也。雪窦有余才,所以分开结里算来也。只是头上安头道:至道无难,言端语端,一有多种二无两般。虽无许多事,天际日上时月便下,槛前山深时水便寒。到这里,言也端,语也端,头头是道,物物全真,岂不是心境俱忘,打成一片处。
雪窦头上太孤峻生,末后也漏逗不少,若参得透见得彻,自然如醍醐上味相似。若是情解未忘,便见七花八裂,决定不能会如此说话。髑髅识尽喜何立,枯木龙吟销未乾。只这便是交加处。这僧恁么问,赵州恁么答。州云: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才有语言,是拣择是明白,老僧不在明白里,是汝还护惜也无?时有僧便问:既不在明白里,又护惜个什么?州云:我亦不知。僧云:和尚既不知,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?州云:问事即得,礼拜了退。此是古人问道底公案,雪窦拽来一串穿却,用颂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
如今人不会古人意,只管咬言嚼句,有甚了期?若是通方作者,始能辨得这般说话。不见僧问香严:如何是道?严云:枯木里龙吟。僧云:如何是道中人?严云:髑髅里眼睛。僧后问石霜:如何是枯木里龙吟?霜云:犹带喜在。如何是髑髅里眼睛?霜云:犹带识在。僧又问曹山:如何是枯木里龙吟?山云:血脉不断。如何是髑髅里眼睛?山云:干不尽。什么人得闻?山云:尽大地未有一个不闻。僧云:未审龙吟是何章句?山云:不知是何章句,闻者皆丧。复有颂云:枯木龙吟真见道,髑髅无识眼初明。喜识尽时消息尽,当人那辨浊中清。
此处待补入一行为人处,更道难难,只这难难,也须透过始得。何故?百丈道:一切语言,山河大地,一一转归自己。雪窦凡是一拈一掇,到末后须归自己。且道:什么处是雪窦为人处?拣择明白君自看。既是打葛藤颂了,因何却道君自看?好彩教尔自看,且道,意落在什么处?莫道诸人理会不得,设使山僧到这里,也只是理会不得。
⊙碧岩录第三则
垂示云:一机一境,一言一句,且图有个入处。好肉上剜疮,成窠成窟;大用现前,不存轨则。且图知有向上事,盖天盖地又摸索不著。恁么也得,不恁么也得,太廉纤生;恁么也不得,不恁么也不得,太孤危生。不涉二途,如何即是?请试举看。
举马大师不安,院主问:和尚近日,尊候如何?大师云:日面佛,月面佛。
马大师不安,院主问:和尚近日尊候如何?大师云:日面佛月面佛。祖师若不以本分事相见,如何得此道光辉。此个公案,若知落处便独步丹霄,若不知落处,往往枯木岩前岔路去在。若是本分人到这里,须是有驱耕夫之牛,夺饥人之食底手脚,方见马大师为人处。
如今多有人道,马大师接院主,且喜没交涉。如今众中多错会瞠眼云:在这里,左眼是日面,右眼是月面。有什么交涉。驴年未梦见在,只管蹉过古人事。只如马大师如此道,意在什么处?有底云:点平胃散一盏来。有什么巴鼻?到这里,作么生得平稳去。所以道,向上一路千圣不传,学者劳形如猿捉影,只这日面佛月面佛,极是难见。雪窦到此,亦是难颂。却为他见得透,用尽平生工夫,指注他,诸人要见雪窦么,看取下文。
日面佛,月面佛,五帝三皇是何物?
二十年来曾苦辛,为君几下苍龙窟。,
屈,堪述,明眼衲僧莫轻忽!
神宗在位时,自谓此颂讽国,所以不肯入藏。雪窦先拈云:日面佛月面佛。一拈了,却云:五帝三皇是何物?且道他意作么生?适来已说了也,直下注他,所以道:垂钩四海,只钓狞龙,只此一句已了。后面雪窦自颂他平生所以用心参寻,二十年来曾苦辛,为君几下苍龙窟。似个什么,一似人入苍龙窟里取珠相似,后来打破漆桶,将谓多少奇特,原来只消得个五帝三皇是何物。且道雪窦语落在什么处?须是自家退步看,方始见得他落处。
岂不见,兴阳剖侍者,答远录公问:娑竭出海乾坤震,觐面相呈事若何?剖云:金翅鸟王当宇宙,个中谁是出头人?远云:忽遇出头,又什么生?剖云:似鹘捉鸠君不信,髑髅前验始知真。远云:恁么则屈节当胸,退身三步。剖云:须弥座下乌龟子,莫待重遭点额回。所以三皇五帝亦是何物。
人多不见雪窦意,只管道讽国,若恁么会,只是情见,此乃禅月《题公子行》云:锦衣鲜华手擎鹘,闲行气貌多轻忽。稼穑艰难总不知,五帝三皇是何物?雪窦道:屈堪述,明眼衲僧莫轻忽。多少人向苍龙窟里作活什,直饶是顶门具眼,肘后有符,明眼衲僧,照破四天下,到这里,也莫轻忽,须是仔细始得。
碧岩录第四则
垂示云:青天白日,不可更指东划西,时节因缘,亦须应病与药。且道:放行好,把定好,试举看。
举德山到沩山,挟复子于法堂上,从东过西,从西过东,顾视云:无无。便出。(雪窦著语云:勘破了也!)德山至门首却云:也不得草草。便具威仪,再入相见,沩山坐次,德山提起坐具云:和尚。沩山拟取拂子,德山便喝,拂袖而出。(雪窦著语云:勘破了也!)德山背却法堂,著草鞋便行。沩山至晚问首座:适来新到在什么处?首座云:当时背却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沩山云:此子已后,向孤峰顶上,盘结草庵,呵佛骂祖去在。(雪窦著语云:雪上加霜。)
夹山下三个点字,诸人还会么?有时将一茎草,作丈六金身用;有时将丈六金身,作一茎草用。德山本是讲僧,在西蜀讲《金刚经》。因教中道:金刚喻定,后得智中,千劫学佛威仪,万劫学佛细行,然后成佛。他南方魔子,便说即心是佛!遂发愤,担疏钞行脚,直往南方,破这魔子辈。看他恁么发愤,也是个猛利底汉。
初到澧州路上,见一婆子卖油糍,遂放下《疏钞》,且买点心吃。婆云:所载者是什么?德山云:《金刚经疏钞》。婆云:我有一问,尔若答得,布施油糍作点心;若答不得,别处买去。德山云:但问。婆云:《金刚经》云:;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。上座欲;点那个;心?山无语,婆遂指令去参龙潭。才跨门便问:久向龙潭,及乎到来,潭又不见,龙又不现。龙潭和尚,于屏风后,引身云:子亲到龙潭。师乃设礼而退。
至夜间入室,侍立更深,潭云:何不下去?山遂珍重,揭帘而出,见外面黑,却回云:门外黑。潭遂点纸烛度与山,山方接,潭便吹灭,山豁然大悟,便礼拜。潭云:子见个什么便礼拜?山云:某甲自今后,更不疑著天下老和尚舌头。至来日,潭上堂云:可中有个汉,牙如剑树,口似血盆,一棒打不回头,他时异日,向孤峰顶上,立吾道去在。山遂取《疏钞》,于法堂前,将火炬举起云:穷诸玄辩,若一毫置于太虚;竭世枢机,似一滴投于巨壑。遂烧之。后闻沩山盛化,直造沩山,便作家相见,包亦不解,直上法堂,从东过西,从西过东,顾视云:无无。便出,且道意作么生,莫是颠么?人多错会,用作建立,直是无交涉。看他恁么,不妨奇特。
所以道:出群须是英灵汉,敌胜还他狮子儿。选佛若无如是眼,假饶千载又奚为。到这里须是通方作者,方始见得,何故?佛法无许多事,那著得情见来。是他心机那里有如许多阿劳,所以玄沙道:直似秋潭月影,静夜钟声,随扣击以无亏,触波澜而不散,犹是生死岸头事。
到这里亦无得失是非,亦无奇特玄妙。既无奇特玄妙,作么生会他从东过西,从西过东,且道意作么生?沩山老汉,也不管他,若不是沩山,也被他折挫一上。看他沩山老作家相见,只管坐观成败,若不深辨来风,争能如此。雪窦著语云:勘破了也。一似铁橛相似,众中谓之著语,虽然在两边却不住在两边。作么生会他道勘破了也,什么处是勘破处?且道勘破德山,勘破沩山? 德山遂出到门首,却要拔本,自云:也不得草草。要与沩山掀出五脏心肝法战一场,再具威仪却回相见。沩山坐次,德山提起坐具云:和尚。沩山拟取拂子,德山便喝,拂袖而出,可杀奇特。众中多道,沩山怕他有甚交涉,沩山亦不忙,所以道:智过于禽获得禽,智过于兽获得兽,智过于人获得人。
参得这般禅,尽大地森罗万象,天堂地狱,草芥人畜,一时作一喝来,他亦不管;掀倒禅床,喝散大众,他亦不顾。如天之高,似地之厚,沩山若无坐断天下人舌头的手脚,时验他也大难;若不是他,一千五百人善知识,到这里也分疏不下。沩山是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。德山背却法堂,著草鞋便出去,且道他意作么生?尔道德山是胜是负?沩山恁么是胜是负?雪窦著语云:勘破了也。是他下工夫,见透古人聱讹极则处,方能恁么,不妨奇特。讷堂云:雪窦著两个;勘破,作三段判,方显此公案,似傍人断二人相似。后来这老汉,缓缓地至晚方问首座:适来新到在什么处?首座云: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也。沩山云: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,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。且道他意旨如何?沩山老汉不是好心。德山后来呵佛骂祖,打风打雨,依旧不出他窠窟,被这老汉见透平生伎俩。
到这里唤作沩山与他受记得么,唤作泽广藏山,狸能伏豹得么,若恁么,且喜没交涉。雪窦知此公案落处,敢与他断更道:雪上加霜。又重拈起来教人见,若见得去,许尔与沩山德山雪窦同参,若也不见,切忌妄生情解。
一勘破,二勘破,雪上加霜曾险堕。
飞骑将军入虏庭,再得完全能几个。
急走过,不放过,孤峰顶上草里坐。
雪窦颂一百则公案,一则则焚香拈出,所以大行于世。他更会文章,透得公案,盘礴得熟,方可下笔,何故如此?龙蛇易辨,衲子难瞒。雪窦参透这公案,于节角聱讹处,著三句语,撮来颂出:雪上加霜,几乎险堕。只如德山似什么?一似李广天性善射,天子封为飞骑将军,深入虏庭,被单于生获,广时伤病,置广两马间,络而盛卧,广遂诈死,睨其傍有一胡儿骑善马,广腾身上马推堕胡儿,夺其弓矢,鞭马南驰,弯弓射退追骑,以故得脱。
这汉有这般手段,死中得活,雪窦引在颂中,用比德山再入相见,依旧被他跳得出去,看他古人,见到、说到、行到、用到,不妨英灵,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,方可立地成佛;有立地成佛的人,自然杀人不眨眼,方有自由自在分。如今人有底问着,头上一似衲僧气概,轻轻拶著,便腰做段,股做截,七支八离,浑无些子相续处。所以古人道,相续也大难。看他德山沩山如此.岂是灭灭挈挈的见解。
再得完全能几个,急走过。德山喝便出去,一似李广被捉后设计,一箭射杀一个番将,得出虏庭相似。雪窦颂到此,大有工夫。德山背却法堂,著草鞋出去,道得便宜,殊不知,这老汉依旧不放他出头在。雪窦道:不放过。沩山至晚间问首座:适来新到在什么处?首座云:当时背却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沩山云:此子他日向孤峰顶上,盘结草庵,呵佛骂祖去在。几曾是放过来,不妨奇特。到这里,雪窦为什么道:孤峰顶上草里坐?又下一喝,且道落在什么处?更参三十年。
⊙碧岩录第五则
垂示云,大凡扶竖宗教,须是英灵底汉;有杀入不眨睛的手脚,方可立地成佛。所以照用同时,卷舒齐唱,理事不二,权实并行。放过一着,建立第二义门,直下截断葛藤,后学初机难为凑泊。昨日恁么,事不获已,今日又恁么,罪过弥天。若是明眼汉,一点谩他不得。其或未然,虎口里横身,不免丧身失命。试举看。
举雪峰示众云: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,抛向面前,漆桶不会,打鼓普请看。
长庆问云门:雪峰与么道,还有出头不得么?门云:有。庆云:作么生?门云:不可总作野狐精见解。雪峰云:匹上不足,匹下有余,我更与尔打葛藤。拈拄杖云:还见雪峰么?咄,王令稍严,不许搀夺行市。大沩雩云:我更与尔诸人,土上加泥。抽柱杖云:看看,雪峰向诸人面前放屙,咄,为什么屎臭也不知?
雪峰示众云: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。古人接物利生,有奇特处,只是不妨辛勤。三上投子,九到洞山,置漆桶木杓,到处作饭头,也只为透脱此事。及至洞山作饭头,一日洞山问雪峰:作什么?峰云:淘米。山云:淘沙去米,淘米去沙?峰云:沙米一齐去。山云:大众吃个什么?峰便覆盆。山云:子缘在德山。指令见之,才到便问:从上宗乘中事,学人还有分也无?德山打一棒云:道什么?因此有省。后在鳌山阻雪,谓岩头云:我当时在德山棒下,如桶底脱相似。岩头喝云:尔不见道,从门入者,不是家珍,须是自己胸中流出,盖天盖地,方有少分相应。雪峰忽然大悟,礼拜云:师兄,今日始是鳌山成道。
如今人只管道,古人特地做作,教后人依规矩。若恁么,正是谤他古人,谓之出佛身血。古人不似如今人苟且,岂以一言半句,以当平生。若扶竖宗教,续佛寿命,所以吐一言半句,自然坐断天下人舌头,无尔著意路作情解,涉道理处。看他此个示众,盖为他曾见作家来,所以有作家钳锤,凡出一言半句,不是心机意识思量鬼窟里作活计,直是超群拔萃,坐断古今,不容拟议,他家用处,尽是如此。
一日示众云:南山有一条鳖鼻蛇,汝等诸人切须好看取。时棱道者出众云:恁么则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去在。又云:尽大地是沙门一只眼,汝等诸人,向什么处屙?又云:望州亭与汝相见了也,乌石岭与汝相见了也,僧堂前与汝相见了也。时保福问鹅湖:僧堂前即且置,如何是望州亭、乌石岭相见处?鹅湖骤步归方丈。他常举这般语示众,只如道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,这个时节,且道以情识卜度得么?须得打破罗笼,得失是非一时放下,洒洒落落,自然透得他圈缋,方见他用处。
且道,雪峰意在什么处人多作情解道,心是万法之主,尽大地一时在我手里,且喜没交涉。到这里,须是个真实汉,聊闻举著,彻骨彻髓见得透,且不落情思意想,若是个本色行脚衲子,见他恁么,已是郎当为人了也,看他雪窦颂云:
牛头没,马头回,曹溪镜里绝尘埃。
碧岩录第六则
举云门垂语云:十五日已前不问汝,十五日已后道将一句来。自代云:日日是好日。
云门初参睦州,州旋机电转,直是难凑泊,寻常接人,才跨门便扌+刍扫住云:道道!拟议不来,便推出云:秦时车·度车·乐钻。云门凡去见,至第三回,才敲门,州云:谁?门云:文偃。才开门便跳入,州扌+刍住云:道道。门拟议,便被推出门,一足在门阃内,被州急合门,挫折云门脚,门忍痛作声,忽然大悟。后来语脉接人,一摸脱出睦州。
后于陈操尚书宅,住三年。睦州指往雪峰处去,至彼出众便问:如何是佛?峰云:莫呓语。云门便礼拜,一住三年。雪峰一日问:于见处如何?门云:某甲见处,与从上诸圣,不移易一丝毫许。灵树二十年,不请首座,常云:我首座生也。又云:我首座牧牛也。复云:我首座行脚也。忽一口令撞钟,三门前接首座,众皆讶之,云门果至,便请入首座寮,解包。
灵树人号曰知圣禅师,过去未来事皆预知。一日广主刘王,将兴兵,躬入院,请师决臧否,灵树已先知,怡然坐化。广主怒曰:和尚何时得疾?侍者对曰:师不曾有疾,适封一合子,令俟王来呈之。广主开合得一帖子云:人天眼目,堂中首座。广主悟旨,遂寝兵;请云门出世,住灵树,后来方住云门。
师开堂说法,有鞠常侍致问:灵树果子熟也未?门云:什么年中,得信道生?复引刘王昔为卖香客等因缘,刘王后谥灵树为知圣禅师。灵树生生不失通,云门凡三生为王,所以失通。一日刘王诏师入内过夏,共数人尊宿,皆受内人问询说法,唯师一人不言,亦无人亲近,有一直殿使,书一偈,贴在碧玉殿上云:大智修行始是禅,禅门宜默不宜喧。万般巧说争如实,输却云门总不言。
云门寻常爱说三字禅:顾鉴咦。又说一字禅。僧问:杀父杀母,佛前忏悔,杀佛杀祖,向什么处仟悔川?门云:露。又问:如何是正法眼藏?门云:普。直是不容拟议,到平铺处,又却骂人。若下一句语,如铁橛子相似。后出四哲,乃洞山初、智门宽、德山密、香林远,皆为大宗师。香林十八年为侍者,凡接他,只叫远侍者,远云:喏。门云:是什么?如此十八年,一日方悟。门云:我今后更不叫汝。
云门寻常接人,多用睦州手段,只是难为凑泊,有抽钉拔楔的钳锤。雪窦道:我爱韶阳新定机,一生与人抽钉拔楔。垂个问头示众云:十五日前不问汝,十五日已后道将一句来。坐断千差不通凡圣,自代云:日日是好日。十五日已前,这语已坐断千差;十五日已后,这语也坐断千差,是他不道明日是十六。后人只管随语生解,有什么交涉?他云门立个宗风,须是有个为人处,垂语了,却自代云:日日是好日。此语通贯古今,从前至后,一时坐断。
山僧如此说话,也是随语生解,他杀不如自杀,才作道理,堕坑落堑。云门一句中,三句俱备,盖是他家宗旨如此。垂一句语,须要归宗,若不如此,只是杜撰。此事无许多论说,而未透者,却要如此,若透得,便见古人意旨,看取雪窦打葛藤。
去却一,拈得七,上下四维无等匹。
徐行踏断流水声,纵观写出飞禽迹。
草茸茸,烟幂幂,空生岩畔花狼藉。
弹指堪悲舜若多,莫动着,动着三十棒!
雪窦颂古,偏能如此,当头以金刚王宝剑,挥一下了,然后略露些风规。虽然如此,毕竟无有二解。去却一拈得七,人多作算数会道,去却一是十五日已前事,雪窦摹头下两句言语印破了,却露出教人见,去却一拈得七,切忌向言句中作活计,何故?胡饼有什么汁?人多落在意识中,须是向语句未生已前会取,始得。大用现前,自然见得也。
所以释迦老子成道后,于摩竭提国,三七日中,思惟如是事:诸法寂灭相,不可以言宣。我宁不说法,疾入于涅槃。到这里觅个开口处不得,以方便力故,为五比丘说已。至三百六十会,说一代时教,只是方便。所以脱珍御服,著弊垢衣,不得已,而向第二义门中浅近之处,诱引诸子。若教他向上全提,尽大地无一个半个。
且道,作么生是第一句?到这里,雪窦露些意教人见,尔但上下不见有诸佛,下不见有众生,外不见有山河大地,内不见有见闻觉知,如大死的人却活相似。长短好恶,打成一片,一一拈来更无异见。然后应用不失其宜,方见他道去却一拈得七,上下四维无等匹。若于此句透得,直得上下四维无有等匹,森罗万象,草芥人畜,著著全彰自己家风。
所以道:万象之中独露身,惟人自肯乃方亲。昔年谬向途中觅,今日看来火里冰。天上天下惟我独尊,人多逐未不求其本,先得本正,自然风行草偃,水到渠成。徐行踏断流水声。徐徐行动时,浩浩流水声,也应踏断。纵观写出飞禽迹。纵目一观,直饶是飞禽迹亦如写出相似。到这里,镬汤炉炭吹教灭,剑树刀山喝便摧,不为难事。雪窦到此,慈悲之故,恐人坐在无事界中,复道:草茸茸烟幂幂,所以盖覆却,直得草茸茸烟幂幂。
且道是什么人境界?唤作日日是好日得么?且喜没交涉。直得徐行踏断流水声也不是,纵观写出飞禽迹也不是,草茸茸也不是,烟幂幂也不是,直饶总不恁么,正是空生岩畔花狼藉,也须是转过那边始得。
岂不见,须菩提岩中宴坐,诸天雨花赞叹,尊者曰:空中雨花赞叹,复是何人?天曰:我是天帝释。尊者曰:汝何赞叹?天曰:我重尊者善说般若波罗蛮多。尊者曰:我于般若,未尝说一字,汝云何赞叹?天曰:尊者无说,我乃无闻,无说无闻,是真般若。又复动地雨花。雪窦亦曾有颂云:雨过云凝晓半开,数峰如画碧崔鬼。空生不解岩中坐,惹得天花动地来。天帝既动地雨花,到这里,更藏去那里。雪窦又道:我恐逃之逃不得,大方之外皆充塞。忙忙扰扰知何穷,八面清风惹衣械。直得净裸裸赤洒洒,都无纤毫过患,也未为极则。
且毕竟如何即是,看取下文云:弹指堪悲舜若多。梵语舜若多,此云虚空神,以虚空为体,无身觉触,得佛光照方现得身。尔若得似舜若多神时,雪窦正好弹指悲叹。又云:莫动着。动着时如何?白日青天,开眼瞌睡。
⊙碧岩录第七则
垂示云:声前一句,千圣不得传,未曾亲觐,如隔大千。设使向声前辨得,截断天下人舌头,亦未是性燥汉。所以道:天不能盖,地不能载,虚空不能容,日月不能照,无佛处独称尊,始较些子,其或未然,于一毫头上透得,放大光明,七纵八横,于法自在自由,信手拈来无有不是,且道得个什么如此奇特,复云:大众会么,从前汗马无人识,只要重论盖代功。即今事且致,雪窦公案又作么生,看取下文。
举僧问法眼:慧超咨和尚,如何是佛?法眼云:汝是慧超。
法眼禅师,有啐啄同时的机,具啐啄同时底用,方能如此答话。所谓超声越色,得大自在,纵夺临时,杀活在我,不妨奇特。然而此个公案,诸方商量者多,作情解会者不少。不知古人,凡垂示一言半句,如击石火似闪电光,直下拨开一条正路,后人只管去言句卜作解会道:慧超便是佛,所以法眼恁么答。有者道:大似骑牛觅牛。有者道:问处便是。有什么交涉,若恁么会去,不惟辜负自己,亦乃深屈古人。
若要见他全机,除非是一棒打不回头底汉,牙如剑树,口似血盆,向言外知归,方有少分相应。若一一作情解,尽大地是灭胡种族的汉。只如超禅客于此悟去,也是他寻常管带参究,所以一言之下,如桶底脱相似。
只如则监院在法眼会中,也不曾参请入室。一日法眼问云:则监院何不来入室?则云:和尚岂不知,某甲于青林处,有个入头。法眼云:汝试为我举看。则云:某甲问如何是佛?林云:丙丁童子来求火。法眼云:好语,恐尔错会,可更说看。则云:丙丁属火,以火求火,如某甲是佛,更去觅佛。法眼云:监院果然错会了也。则不愤,便起单渡江去。法眼云:此人若回可救,若不回救不得也。则到中路自忖云:他是五百人善知识,岂可赚我那?遂回再参。法眼云:尔但问我,我为尔答。则便问:如何是佛?法眼云:丙丁童子来求火。则于言下大悟。
如今有者只管瞠眼作解会,所谓彼既无疮,勿伤之也。这般公案,久参者,一举便知落处。法眼下谓之箭锋相拄,更不用五位君臣、四料简,直论箭锋相拄,是他家风如此,一句下便见,当阳便透,若向句下寻思,卒摸索不着。
法眼出世,有五百众,是时佛法大兴,时韶国师久依疏山,自谓得旨,乃集疏山平生文字顶相,领众行脚,至法眼会下,他亦不去入室,只令参徒随众入室。一日法眼升座,有僧问:如何是曹源一滴水?法眼云:是曹源一滴水。其僧惘然而退,韶在众,闻之忽然大悟。后出世,承嗣法眼,有颂呈云:通玄峰顶,不是人间。心外无法,满目青山。法眼印云:只这一颂,可继吾宗,子后有王侯敬重,吾不如汝。
看他古人恁么悟去,是什么道理?不可只教山僧说,须是自己二六时中,打办精神。似恁么与他承当,他日向十字街头,垂手为人,也不为难事。所以僧问法眼:如何是佛法?眼云:汝是慧超。有甚相辜负处。不见云门道:举不顾,即差互,拟思量,何劫悟。雪窦后面颂得,不妨显赫。试举看。
江国春风吹不起,鹧鸪啼在深花里。
三级浪高鱼化龙,痴人犹戽夜塘水。
雪窦是作家,于古人难嚼、难透、难见、节角淆讹处,颂出教人见,不妨奇特。雪窦识得法眼关捩子,又知慧超落处,更恐后人向法眼言句下,错作解会,所以颂出。这僧如此问,法眼如是答,便是江国春风吹不起,鹧鸪啼在深花里。此两句只是一句,且道雪窦意在什么处?江西江南多作两般解会道:江国春风吹不起,用颂汝是慧超。只这个消息,直饶江国春风也吹不起。鹧鸪啼在深花里,用颂诸方商量这话,浩浩地,似鹧鸪啼在深花里相似。有什么交涉?殊不知,雪窦这两句,只是一句。要得无缝无罅,明明向汝道,言也端语也端,盖天盖地。他问:如何是佛?法眼云:汝是慧超。雪窦道:江国春风吹不起,鹧鸪啼在深花里。向这里荐得去,可以丹霄独步,尔若作情解,三生六十劫。
雪窦第三第四句,忒杀伤慈,为人一时说破。超禅师当下大悟处,如三级浪高鱼化龙,痴人犹戽夜塘水。禹门三级浪,孟津即是龙门,禹帝凿为三级。今三月三,桃花开时,天地所感,有鱼透得龙门,头上生角昴鬣尾,拿云而去,跳不得者点额而回。痴人向言下咬嚼,似戽夜塘之水求鱼相似。殊不知,鱼已化为龙也。端师翁有颂云:一文大光钱,买得个油糍。吃向肚里了,当下不闻饥。此颂极好,只是太拙。雪窦颂得极巧,不伤锋犯手。旧时庆藏主爱问人:如何是三级浪高鱼化龙?我也不必在。我且问尔:化作龙去,即今在什么处?
⊙碧岩录第八则
垂示云:会则途中受用,如龙得水,似虎靠山;不会则世谛流布,羝羊触藩,守株待兔。有时一句,如踞地狮子;有时一句,如金刚王宝剑;有时一句,坐断天下人舌头;有时一句,随波逐浪。若也途中受用,遇知音别机宜,识休咎相共证明。若也世谛流布,具一只眼,可以坐断十方,壁立千仞。所以道:大用现前,不存轨则。有时将一茎草,作丈六金身用;有时将丈六金身,作一茎草用。且道凭个什么道理,还委悉么?试举看。
举翠岩夏末示众云:一夏以来,为兄弟说话,看翠岩眉毛在么?保福云:作贼人心虚。长庆云:生也。云门云:关。
古人有晨参暮请,翠岩至夏未却恁么示众,然而不妨孤峻,不妨惊天动地。且道,一大藏教,五千四十八卷,不免说心说性,说顿说渐,还有这个消息么,一等是恁么时节,翠岩就中奇特。看他恁么道,且道他意落在什么处?古人垂一钩,终不虚设,须是有个道理为人。
人多错会道,白日青天说无向当话,无事生事,夏末先自说过,先自点检,免得别人点检他,且喜没交涉,这般见解,谓之灭胡种族。历代宗师出世,若不垂示于人,都无利益,图个什么。到这里见得透,方知古人有驱耕夫之牛,夺饥人之食手段。如今人问著,便向言句下咬嚼,眉毛上作活计,看他屋里人,自然知他行履处。千变万化,节角赘讹,著著有出身之路,便能如此与他酬唱。此语若无奇特,云门保福长庆三人,咂咂地与他酬唱作什么。
保福云:作贼人心虚。只因此语,惹得适来说许多情解。且道保福意作么生?切忌向句下觅他古人,尔若生情起念,则换尔眼睛。殊不知,保福下一转语,截断翠岩脚跟。长庆云:生也。人多道,长庆随翠岩脚跟转,所以道生也,且得没交涉。不知长庆自出他见解道生也,各有出身处。我且问尔:是什么处是生处?一似作家面前,金刚王宝剑,直下便用,若能打破常流见解,截断得失是非,方见长庆与他酬唱处。云门云:关。不妨奇特,只是难参。
云门大师,多以一字禅示人。虽一字中,须具三句。看他古人,临机酬唱,自然与今时人迥别,此乃下句的样子。他虽如此道,意决不在那里,既不在那里,且道在什么处?也须仔细自参始得。若是明眼人,有照天照地的手脚,直下八面玲珑,雪窦为他一个关字,和他三个,穿作一串颂出。
翠岩示徒,千古无对。
关字相酬,失钱遭罪。
潦倒保福,抑扬难得。
唠唠翠岩,分明是贼。
白圭无玷,谁辨真假?
长庆相谙,眉毛生也。
雪窦若不恁么慈悲颂出令人见,争得名善知识。古人如此,一一皆是事不获已。盖为后学著他言句,转生情解,所以不见古人意旨。如今忽有个出来,掀倒禅床,喝散大众,怪他不得。虽然如此,也须实到这田地始得。
雪窦道千古无对,他只道看翠岩眉毛在么有什么奇特处,便乃千古无对?须知古人吐一言半句出来,不是造次,须是有定乾坤的眼始得。雪窦著一言半句,如金刚王宝剑,如踞地狮子,如击石火,似闪电光。若不是顶门具眼,争能见他古人落处。这个示众,直得千古无对,过于德山棒临济喝。且道雪窦为人意在什么处,尔且作么生会他道千古无对?关字相酬,失钱遭罪,这个意如何?直饶是具透关底眼,到这里也须仔细始得。且道是翠岩失钱遭罪,是雪窦失钱遭罪,是云门失钱遭罪?尔若透得,许尔具眼。潦倒保福,抑扬难得。抑自己扬古人,且道保福在什么处是抑,什么处是扬?唠唠翠岩,分明是贼。且道他偷什么来,雪窦却道是贼?切忌随他语脉转却,到这里须是自有操持始得。白圭无砧,颂翠岩大似白圭相似,更无些瑕翳。谁辨真假,可谓罕有人辨得。雪窦有大才,所以从头至尾,一串穿却,末后却方道:长庆相谙,眉毛生也。且道,生也在什么处?急著眼看。
打鼓看来君不见,百花春至为谁开?
雪窦自然见他古人,只消去他命脉上一札,与他颂出,牛头没马头回。且道说个什么?见得透底,如早朝吃粥,斋时吃饭相似,只是寻常。雪窦慈悲,当头一锤击碎,一句截断,只是不妨孤峻,如击石火似闪电光,不露锋芒无尔凑泊处。且道向意根下摸索得么?此两句一时道尽了也。
雪窦第三句,却通一线道,略露些风规,早是落草。第四句,直下更是落草。若向言上生言,句上生句,意上生意,作解作会,不唯带累老僧,亦乃辜负雪窦。古人句虽如此,意不如此,终不作道理系缚人。曹溪镜里绝尘埃。多少人道,静心便是镜,且喜没交涉。只管作计较道理,有什么了期?这个是本分说话,山僧不敢不依本分。牛头没,马头回,雪窦分明说了也,自是人不见,所以雪窦如此郎当颂道:打鼓看来君不见。痴人还见么?更向尔道:百花春至为谁开?可谓豁开户牖,与尔一时八字打开了也。及乎春来,幽谷野涧,乃至无人处,百花竞发,尔且道更为谁开?
碧岩录第九则
垂示云:明镜当台,妍丑自辨。莫邪在手,杀活临时。汉去胡来,胡来汉去。死中得活,活中得死。且道到这里,又作么生?若无透关的眼转身处,到这里灼然不奈何。且道如何是透关的眼?转身处,试举看。
举僧问赵州:如何是赵州?州云:东门西门南门北门。
大凡参禅问道,明究自己,切忌拣择言句,何故?不见赵州举道: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又不见云门道:如今禅和子,三个五个聚头口喃喃地,便道,这个是上才语句,那个是就身处打出语。不知古人方便门中,为初机后学,未明心地,未见本性,不得已而立个方便语句,如祖师西来,单传心印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,那里如此葛藤,须是斩断语言,格外见谛,透脱得去,可谓如龙得水,似虎靠山。
久参先德,有见而未透,透而未明,谓之请益。若是见得透请益,却要语句上周旋,无有凝滞,久参请益,与贼过梯,其实此事不在言句上,所以云门道:此事若在言句上,三乘十二分教,岂是无言句,何须达摩西来。
汾阳十八问中,此问谓之验主问,亦谓之探拔问,这僧致个问头,也不妨奇特。若不是赵州,也难抵对他。这僧问:如何是赵州?赵州是本分作家,便向道:东门西门南门北门。僧云:某甲不问这个赵州。州云:尔问那个赵州?后人唤作无事禅,赚人不少,何故他问赵州,州答云:东门西门南门北门。所以只答他赵州,尔若恁么会,三家村里汉,更是会佛法去,只这便是破灭佛法,如将鱼目比况明珠,似则似是则不是。
山僧道不在河南,正在河北,且道是有事是无事,也须是仔细始得。远录公云:末后一句,始到牢关。指南之旨,不在言诠。十日一风,五日一雨,安邦乐业,鼓腹讴歌,谓之太平时节,谓之无事。不是拍盲便道无事,须是透过关捩子,出得荆棘林,净裸裸赤洒洒,依前似平常人。由尔有事也得,无事也得,七纵八横,终不执无定有。
有般底人道:本来无一星事,但只遇茶吃茶,遇饭吃饭。此是大妄语,谓之未得谓得,未证谓证,原来不曾参得透。见人说心说性说玄说妙,便道只是狂言。本来无事,可谓一盲引众盲。殊不知,祖师未来时,那里唤天作地,唤山作水来。为什么祖师更西来,诸方升堂入室,说个什么,尽是情识计较。若是情识计较,情尽方见得透,若见得透,依旧天是天,地是地,山是山,水是水。
古人道:心是根,法是尘,两种犹如镜上痕。到这个田地,自然净裸裸赤洒洒,若极则理论,也未是安稳处在。到这里,人多错会,打在无事界里,佛也不礼,香也不烧,似则也似,争奈脱体不是,才问著,却是极则相似,才拶著,七花八裂,坐在空腹高心处,及到腊月三十日,换手捶胸,已是迟了也。
这僧恁么问,赵州恁么答,且道作么生摸索?恁么也不得,不恁么也不得,毕竟如何?这些子是难处,所以雪窦拈出来,当面示人。赵州一日坐次,侍者报云:大王来也。赵州矍然云:大王万福。侍者云:未到,和尚。州云:又道来也。参到这里,见到这里,不妨奇特。南禅师拈云:侍者只知报客,不知身在帝乡。赵州入草求人,不觉浑身泥水。这些子实处,诸人还知么,看取雪窦颂。
句里呈机劈面来,烁迦罗眼绝纤埃。
东西南北门相对,无限轮锤击不开。
赵州临机,一似金刚王宝剑,拟议即截却尔头,往往更当面换却尔眼睛。这僧也敢捋虎须,致个问头,大似无事生事。争奈句中有机,他既呈机来,赵州也不辜负他问头,所以亦呈机答。不是他特地如此,盖为透底人自然合辙,一似安排来相似。
不见有一外道,手握雀儿,来问世尊云:且道某甲手中雀儿,是死耶是活耶?世尊遂骑门阃云:尔道我出那入那?一本云:世尊竖起拳头云:开也合也。外道无语,遂礼拜。此话便似这公案。古人自是血脉不断,所以道,问在答处,答在问处。雪窦如此见得透,便道句里呈机劈面来。句里有机,如带两意,又似问人,又似问境相似。赵州不移易一丝毫,便向他道东门、西门、南门、北门。
烁迦罗眼绝纤埃,此颂赵州人境俱夺,向句里呈机与他答,此谓之有机有境,才转便照破他心胆,若不如此难塞他问头。烁迦罗眼者,是梵语,此云坚固眼,亦云金刚眼,照见无碍,不唯千里明察秋毫,亦乃定邪决正,辨得失,别机宜,识休咎。雪窦云:东西南北门相对,无限轮锤击不开。既是无限轮锤,何故击不开?自是雪窦见处如此,尔诸人又作么生得此门开去,请参详看。
⊙碧岩录第十则
垂示云:恁么恁么,不恁么不恁么,若论战也,个个立在转处。所以道:若向上转去,直得释迦弥勒,文殊普贤,千圣万圣,天下宗师,普皆饮气吞声;若向下转去,醯鸡蠛蠓,蠢动含灵,一一放大光明,一一壁立万仞;倘或不上不下,又作么生商量,有条攀条,无条攀例。试举看
举睦州问僧:近离甚处?僧便喝。州云:老僧被汝一喝。僧又喝。州云:三喝四喝后作么生?僧无语,州便打云:这掠虚头汉。
大凡扶竖宗教,须是有本分宗师眼目,有本分宗师作用。睦州机锋,如闪电相似,爱勘座主,寻常出一言半句,似个荆棘丛相似,著脚手不得。他才见僧来,便道见成公案,放尔三十棒。又见僧云:上座。僧回首,州云:担板汉!又示众云:未有个入头处,须得个入头处。既得个入头处,不得辜负老僧。睦州为人多如此。
这僧也善雕琢,争奈龙头蛇尾,当时若不是睦州,也被他惑乱一场。只如他问近离什么处,僧便喝,且道他意作么生?这老汉也不忙,缓缓地向他道:老僧被汝一喝。似领他话在,一边又似验他相似,斜身看他如何。这僧又喝,似则似是则未是,被这老汉穿却鼻孔来也。遂问云:三喝四喝后作么生?这僧果然无语,州便打云:这掠虚头汉。验人端的处,下口便知音,可惜许这僧无语,惹得睦州道掠虚头汉。
若是诸人,被睦州道三喝四喝后作么生,合作么生只对,免得他道掠虚头汉?这里若是识存亡,别休咎,脚踏实地汉,谁管三喝四喝后作么生。只为这僧无语,被这老汉便据款结案。听取雪窦颂出。
两喝与三喝,作者知机变。
若谓骑虎头,二俱成瞎汉。
谁瞎汉,拈来天下与人看。
雪窦不妨有为人处,若不是作者,只是胡喝乱喝,所以古人道:有时一喝不作一喝用,有时一喝却作一喝用,有时一喝如踞地狮子,有时一喝如金刚王宝剑。兴化道:我见尔诸人,东廊下也喝,西廊下也喝,且莫胡喝乱喝,直饶喝得兴化上三十三天,却扑下来,气息一点也无,待我苏醒起来,向汝道未在,何故?兴化未曾向紫罗帐里撒真珠,与尔诸人在,只管胡喝乱喝作什么。临济道:我闻汝等,总学我喝,我且问尔东堂有僧出,西堂有僧出,两个齐下喝,那个是宾,那个是主?尔若分宾主不得,已后不得学老僧。所以雪窦颂道:作者知机变。这僧虽被睦州收,他却有识机变处。且道什么处,是这僧识机变处?
鹿门智禅师,点这僧云:识法者惧。岩头道:若论战也,个个立在转处。黄龙心和尚道:穷则变,变则通。这个些子,是祖师坐断天下人舌头处。尔若识机变,举著便知落处。有般汉云:管他道三喝四喝作什么,只管喝将去,说什么三十二十喝,喝到弥勒佛下生,谓之骑虎头。若恁么知见,不识睦州则故是,要见这僧大远在。
如人骑虎头,须是手中有刀,兼有转变始得。雪窦道:若恁么,二俱成瞎汉。雪窦似倚天长剑,凛凛全威。若会得雪窦意,自然千处万处一时会。便见他雪窦后面颂,只是下注脚,又道谁瞎汉。且道是宾家瞎,是主家瞎,莫是宾主一时瞎么?拈来天下与人看,此是活处,雪窦一时颂了也,为什么却道拈来天下与人看,且道作么生看?开眼也着,合眼也着,还有人免得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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